一大清早,学府街上就来了六七辆马车,车身上的标徽故意被遮挡住所以无从猜测自何处来,可若有心人仔细看,在风吹起的时候会现,车帘内衬是明黄色,用针线绷了一层红布,只是那明黄依稀可见。
马车停下来之后,迎新酒楼里出来一群身穿白衣的汉子开始卸车,自始至终没有人说话。
车里装的东西五花八门,一个白衣汉子抱着东西往酒楼里运的时候才看出来,这一大包东西竟都是婴儿用的,小小的被褥小小的枕头,于是他忍不住心中感慨,这还没成亲呢,宫里的赏赐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以后沈将军和那位茶儿姑娘地位再更高些,宫里还不要搬空了内库往这送?
这是宫里赏赐的东西当然谁也不能随便打开看看是什么,只是因为包裹松了他才看出来里边的东西是什么,至于那一口一口的大箱子里都是些什么赏赐,那就无从得知。
学府街两侧的街坊邻居都已经得了迎新楼的好处,每家一个大红包,一个礼盒,礼盒里是干果蜜饯酥糖,再加上一条蒸成了鱼儿模样的年糕,干果是精挑细选的山货没有一颗坏的,蜜饯和酥糖是城东百年老店桂花香做的绝不掺假,年糕鱼儿则是流云会兄弟们的家眷所做,也是用足了好材料。
这街上所有人很早就知道了,初六这天迎新楼要办喜事,为了办喜事,二十年的老字号都换了名字。
马车来的沉默走的也沉默,流云会的兄弟们把东西搬完了之后挥手,马车一辆一辆的调转过来往回走,一对坐在街对面门口闲聊的老人感慨道:“这是第几天了?天天都有至少四五辆马车来送东西,再这么送下去,迎新楼再大怕是也装不下。”
迎新楼要办喜事的消息在沈冷回京之前很多天就传扬出去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朝中大人们也知道了这件事。
一开始得知消息的大人们嗤之以鼻,想着这沈冷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是要硬蹭世子大婚的喜气?说的更大些,这是要硬蹭大宁的国运。
背地里冷嘲热讽的大有人在,不知几人说沈冷这是在自己求死,于是消息还是传到了御史台,御史台的大人们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一份奏折呈递到了陛下面前,大宁各地道郡州府六部九卿的奏折都要先进内阁,内阁梳理之后送到陛下那批阅,而御史台不一样,御史台的奏折可直达天听。
第一份奏折送进东暖阁里大概四五天,没有任何回应,这让御史台的大人们有些不理解,陛下对御史台向来重视,那是对谏臣言官的一种肯定甚至说是尊重,从没有不批御史台折子的事生,于是他们又写了一份,语气更重了些,甚至提到了陛下对年轻将领的纵容可能会导致大宁国体不稳。
然而又三天,东暖阁里还是一个字没批。
都御史赖成是个死心眼的,穿戴整齐直接进宫求见陛下,在东暖阁外边站了两个时辰陛下也没有叫进,这两个时辰之中他想了很多很多,到底这个沈冷有多受陛下器重,御史台两份奏折都没能让陛下回个只言片语。
在距离初六还有五天的这一天,都御史站在十月深秋的皇宫里看着落叶缤纷,感受到了一丝丝悲凉。
两个时辰之后陛下还是没有让他进去,御书房内侍总管代放舟从里边出来,压低声音在赖成耳边轻轻说道:“陛下说,所有御史台参奏沈冷将军的折子一律等到初六之后再说,这几日大人你也别再上奏折了,也别来,陛下说了,初六之前,一概不回一概不见......陛下还说,扰人大喜,是罪过。”
赖成一怔,他这些年来参奏的人还少了?别说一个从四品的鹰扬将军,就算是内阁大学士沐昭桐他参奏了也不止一次,陛下什么时候这么回护过?就连前两日他参奏禁军大将军澹台袁术渎职枉法,陛下还是亲自批复了奏折的,唯独事关这个沈冷,陛下就是不闻不问。
他回去之后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位沈冷将军要娶的姑娘,是珍贵妃前阵子刚刚收的义女。
自大宁立国以来?哪有后宫贵妃收义女义子的?
这事往小了说,珍贵妃的义女那当然也是陛下的义女,无端端多出来一位平民公主,礼制上这有违祖制,往大了说,那是一个寻常人硬生生要沾大宁国运国气,往小了说都是有违祖制这事还小吗?
于是,这位不死心的赖大人又一份奏折上去,这次参奏的不是沈冷,而是搬出大宁先帝遗训把皇帝都骂了一遍。
涉及先帝遗训,皇帝也不得不回复。
但皇帝当然不爽,非常的不爽。
于是吏部勘核司的人在陛下对赖成的奏折批复刚刚送回御史台之后也到了御史台,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说是御史台杂乱无章荒草丛生毫无体统,留下几句狠话就走了,没多久,皇帝的旨意就到了,御史台荒废度日有愧圣恩,自都御史赖成以下每个人罚俸一年,由礼部勘核司的人监督,赖成带御史台所有官员拔草,扫地,清理庭院。
这一天生在御史台的事,算是精彩。
可是这一天才刚刚过去了一大半,天都还没黑呢。
下午的时候,礼部尚书刘大人派人到了迎新楼,拿着贺帖拿着贺礼,来人进了酒楼后没说几句话,只说是尚书老大人恭贺沈将军新婚之喜,然后放下东西急匆匆就走了。
半个时辰之后,礼部来送贺礼的官员代表络绎不绝,把酒楼里的人都看乐了。
谁都知道,礼部侍郎何新奎还在廷尉府里关着,礼部上上下下如坐针毡。
谁都知道,沈将军和廷尉府都廷尉韩唤枝大人私交甚笃,据说晚上韩大人从廷尉府里出来都要到迎新楼转一圈,已经连续两日在迎新楼里吃的晚饭。
天黑之后,吏部有官员派人来送贺礼,紧跟着就是兵部。
坐在大街上聊天的那两个老头儿不舍得回家,家里人喊他们吃饭他们都不愿意动,就想看看这一天到晚的,迎新楼还有多少人来,那一辆一辆的马车来来去去,看着真有意思。
“好几十了吧?”
老头问老头。
老头回答:“四十五辆了,我数着呢。”
这一天迎新楼外的车水马龙,让长安城的整个官场都有些震动,礼部表态,大家还觉得那是因为韩唤枝的关系,紧跟着吏部来人那就不一样了......作为六部之,吏部一旦有了动向,那就说明问题的重要性。
到了天黑之后又有消息传出去,雁塔书院老院长亲自去了迎新楼,本来老院长经常去迎新楼吃饭这并不是什么很明显的信号,然而老院长是带着贺礼去的。
当天夜里,迎新楼那叫一个忙。
当天夜里,御史台都御史赖成又一份奏折呈递进宫,参奏从四品鹰扬将军沈冷收受贿赂结党营私,收受贿赂可大可小,结党营私就是抄家灭门。
东暖阁。
皇帝看着赖成的奏折气的笑了。
“抄家灭门之罪啊。”
皇帝叹了口气:“难道朕要自尽于御史台吗?”
这话虽是一句玩笑话,可能吓死人。
当然这话不会被旁人听了去,连代放舟都不能听。
都御史赖成这一天拔草扫地擦窗户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居然还有精力让人盯着沈冷那边的一举一动,然后还能用最短的时间写出来一份言辞恳切的奏折,也真是一个人才。
迎新楼。
沈冷看了一眼大厅里堆积如山的东西心里一阵阵害怕......群臣贺礼都不算重,大宁历来没有送重礼的风气,最起码明面上不敢有,所以大人们的贺礼也都只是几句祝福词再加上一些不太值钱的物件,比如一匹锦缎之类的东西,所以几乎填满了整个大厅的是从宫里送来的,这更让沈冷惶恐。
沈冷只觉得自己这是何德何能,陛下如此待他。
叶流云坐在椅子上品茶,看着沈冷那表情就想笑,陛下这动作确实太大了些,有些收不住,可是谁能劝?
“你在想什么?”
他问。
沈冷叹了口气:“这么多东西,其实一辈子都用不完的对吧。”
“是。”
“又不能卖啊。”
沈冷一脸的遗憾:“刚才我想着,若是回头闲了在长安城盘下一个铺子,把这些东西往那一摆,随便卖卖就收入不菲啊。”
叶流云:“......”
沈冷回头看向坐在叶流云身边的老院长,深吸一口气:“我害怕。”
这三个字,是沈冷鼓足勇气说出来的。
他真的害怕。
宫里送来的东西太多,六部九卿送来贺帖的人也太多,这是好事,也是隐患。
老院长忽然笑起来,起身而去,一个字都没回沈冷,弄的沈冷更加惶恐不安。
当天夜里老院长进了未央宫,陛下问他:“沈冷说了什么?”
“他说,他害怕。”
老院长道:“未见得意之色,未见出格之言,未见忘形之举,只三个字......我害怕。”
皇帝笑起来,笑的格外释然:“是个好孩子。”
老院长叹道:“老臣最担心的就是他会得意忘形,陛下恩赐太多,便有捧杀之险,现在只看到他惶恐不安,心里干净,真好。”
皇帝笑的更畅然:“朕也担心,想着珍妃收的义女总不能还是白身,最不济也要有个县主的封号......这之前还想着要不要下旨,看来也无需多虑。”
老院长试探着问了一句:“珍妃娘娘的意思是?”
皇帝闻言楞了一下,回想这两日珍妃的举动似乎有些反常,瞧不出有几分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