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稼人的眼中,没有儿子那就等于没有后代,是要被嫌弃的,他火急火燎但毕竟使不上力,只得初一十五上庙祈祷,求菩萨给自己的女儿赐个男孩。
可是就在他满怀希望的时候谨月突然就莫名其妙一病不起,那天苏老二失魂落魄地连夜赶过来告诉他“谨月不行了”。
听到这个消息,他怔了半天,嘴唇哆嗦地说不出话,连大夫都下了结论的事情,他还能说什么,他胡乱找了件破棉袄,就踉踉跄跄地跟着苏老二连夜往苏家赶,他得看女儿最后一眼。
他的心从来没那么慌乱过,想到他可怜的女儿,他就老泪纵横地说不出话。
后来,他听说谨月突然好了,莫名其妙地病倒,又莫名其妙地好了,就跟做了个梦一样。
但因为是农忙时期,他就想着等忙完了再去看女儿,没想到,女儿自己就回来了。
谨月一向很少回娘家,一年两三次吧。分别是她娘的祭日,他的生日,以及大年初二。
对于他来说,虽然情感上很想经常看到女儿,但理智方面也知道,孩子嫁人了就是别人家的人,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常来娘家也是好事,何况孩子没娘,回来了也没什么好脸色和好吃喝。
“娃,你咋突然回来了?”陈老爹赶快放下手里的粉条棍子,过来问道。
“是不是被你那刻薄的婆婆骂了?”周氏慢悠悠地挑起门帘,梳着头发,斜着眼睛问。
谨月只说没什么,就是想过来看看,然后把糕点放在台阶上后就开始挽袖子,打算他们挂粉条。
陈小宝逗着苏慎,给她喂着粉条。
“别别,这大冷天的,你快去屋子里坐吧。”陈老爹赶紧阻止着,把谨月往屋子里推。
“就是,姐,快带慎儿回屋吧。”
虽然屋子里已经架起了火炉,但还没有入冬,为了节约,火炉也只是偶尔使用。
今天不算特殊天气,火炉没有生火。
屋子里也不见得比外面暖和多少,谨月把糕点放在那张落了厚厚一层灰,似乎好几年没擦过的桌子上,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坐哪里。
虽然是自己的家,但总觉得不自在,就在地上走动着。直到陈老爹安排完手里的活,拿着一把硬纸片过来、几根劈过的木材进来,才硬把她们娘俩喊到了炕上。
谨月一摸,炕上如同冰窖,没有一点温气。
“姥爷,炕上好冷啊。”
“昨晚填的炕中途熄火了,娃,来,快把被子盖上,别冻到了,我马上生火,一会就暖和了。”
陈老爹抹着发红的鼻子,歉意地说道,一把扯过那床发出难闻气味的被子,盖在了谨月和苏慎的腿上。
谨月这才发现,白发如同潮水一样悄悄爬上了陈老爹的头,已经蔓延了一大半。
他似乎更加瘦弱了,淡薄的骨头架子上套着宽大又破烂的衣服,在弓着的腰下更加显得前长后短。
原身曾经恨过父亲,很恨很恨,尤其是当她得知自己的母亲并不是病死而是饿死,尤其当周氏拽着她使劲打,而父亲竟然没有阻止,尤其当她看到父亲抱着刚出生的弟弟,用胡子扎着他脸,而呵斥着让她去洗尿布的时候,她都恨。
如果原身活着,如果她看到这个场景,她还很得起来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谨月尽量忘掉在苏家的不快,只是问着陈老爹今年收成的事,陈老爹说一切都好,小宝明年年底也要娶亲了。
谨月点点头,陈小宝确实也大了,今年都20岁了,定的是周氏娘家的侄女冯氏,也算亲上加亲。
在与父亲交谈的过程中,周氏进来过几次,每次都是要去做饭啊,要去烤馍啊之类的客套话,但也一直没见有饭菜端进来。
苏慎一早上没吃东西,好像饿了,眼巴巴地朝门口看,好像真的在等待姥姥的饭菜。
陈老爹脸色有点发窘,他把桌面上的点心一拆,就拿给苏慎和谨月,让她们先垫垫肚子,说马上做午饭了,今天有刚磨成的粉条,就炒粉条。
谨月知道周氏小气,怕她事后给爹甩脸子,硬是让爹把点心放了回去。
火炉烧起来时,房间里暖和了不少,陈老爹最终还是没忍住问谨月是不是和家里人发生了什么矛盾,谨月忙说没有,就是身体好了,过来报一下平安。
这个娃娃就是这样,从小报喜不报忧,多大的委屈都会自己装在心里,就和她娘一样。
陈老爹叹了一口气,说:“爹没本事,就算你说了爹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说什么呢,爹,真的没什么事。”
“你那个婆婆我还不知道吗?这些年也全凭你忍着,要是换上其他人,还不知道怎么鸡飞狗跳呢?不过娃,你记住,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你和苏橙心合,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谨月点了下头,说知道。
她不想告诉陈老爹的是,如今的矛盾,已经不再是婆媳之间了,而是转化为他们夫妻之间了。
为了不让陈老爹起疑心,下午四点多谨月就说自己要回去了,但陈老爹还是坚持让谨月留下吃饭。
估计是陈老爹出去说了下做饭的事,周氏在厨房把锅瓦瓢盆摔得哗哗响,谨月尴尬地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好在弟弟小宝一直缠着她和她聊天。
谨月对于这个弟弟有种说不清的感情,在弟弟出生之前,确切地说是在周氏嫁过来之前,她曾经也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曾经也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撒娇。
那时她最大的幸福就是和父亲坐在炕上,在父亲朗朗的笑声中等待着母亲的饭菜,虽然那只是飘着一点野菜叶子的稀的不能再稀的汤。
那时她的母亲,总是双手端着一个大碗,无名指和小拇指间再夹一个小碗,把饭端到炕桌上,拿勺子在大碗中舀出一点放在小碗中,然后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父女俩吃。
每次当她问母亲为什么不吃时,母亲都说自己已经在厨房吃过了。
直到母亲日渐消瘦,最后躺在冰冷的炕上奄奄一息时,这个谎言才终于被拆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