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许多多的人类都直面过“死”这种极度抽象又极度普遍的东西。
少部分人或许只是在某个阶段直面过,而大部分人都会真真正正地走向终结。
可即便如此,恐怕也不会有任何人类能够体验、理会古涅此时此刻的感想。
“啊、别、啊啊啊!”
手掌只是微微倾斜,位于上方的某人便发出一连串的惨叫。
毕竟对他来说,这就相当于失去了立足之地!
古涅只能凭借手脚、利用摩擦力、活像只壁虎一样,强行“附着”在魔王的掌心上。
他往日那些引以为傲的异能在如此关键时刻竟全都不见了踪影!导致他如今唯一能仰仗的便是与生俱来的“肉体凡胎”。
可惜,再怎么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魔王再度倾斜了些许角度。
“不!哇啊啊啊!”古涅已经无暇去回味神灵肌肤的玄妙触感,而是瞪圆双眼惶恐地扫视身下浑浊的海浪,于坠落中拉出嘹亮的长音。
真是奇哉怪也……在这片近乎等同于“世界本源”的海域内,为何还会有重力存在?!
带着划过脑额叶的疑问,古涅最终还是落进了潮水之内。
“咕!噗哈!”由“现实世界”构成的海水伸出无数只短小乌黑的手,死死抓住落水者的衣领、肢体,将其不由分说地拖拽而下。
溶解,古涅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融化在了这片汪洋之中!灵魂在溶解,思维也在溶解!不!咕噜咕……
无数来自于现实世界的景象在他眼前划过,纷飞的线条胡乱牵扯、诡异的色块极尽抽象……
足以将脑干直接撕裂的痛觉回旋往复,大量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无形无声的巨鲸舔舐着他的内脏。
在某一瞬,古涅仿佛窥见了世界本源的运行方式,以一介人之子的身份。
他在万物的起源中,见到了万物的“终结”,也就是“死亡”。
在众神规定的秩序下,一切生命、哪怕是矿物、哪怕是最细微的粒子都有其结束的那一天——“死期”。
无论多么强大的生物,拥有多么悠久的寿命,哪怕比整个世界还要绵长,也不可能永远地持续下去。
因果、命运、虚空洪流……古涅在须臾间看到了所有生命的终结以及灵魂的更迭,却惟独看不到自己的。
这其中充斥的信息实在是太过庞大,好似烟花盛开、彗星划过,哪怕在视网膜上留下印记,也终究只是种“感受”,无法勾勒而出。
朝模糊的影子伸出手。
没错,我所追求的并非什么“永恒”,而是这种飘渺而又令人回味无穷的“感受”,某种可以触碰到的东西而已!
“噗哈!呼……呼啊!”宛如溺水之人竭尽全力地将头透出水面,古涅睁开双眼,缺氧似的大口喘息起来。
刚刚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一晃神的功夫……
他发现身为灵魂体的自己已然“全身湿透”,可惜并不是被海水润湿,而是冷汗所为。
他的手指不知为何依旧牢牢地拽着魔王那不知什么材质的服装面料,可思维却净是一片混沌,简直就像醉酒隔天醒来一样,明明知道自己缺失了一大段记忆,却怎么也无法填充这片“空白”。
宏伟无边的幻境褪去、自幻梦边界涌动的呓语中苏醒、被无限拉长的阴影、一无所有的荒野、心中空空荡荡的黑洞……影院内此刻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古涅条件反射地松开了手,主动断开了与至高存在更深一层的“链接”,他现在可算能彻底确认自己“并非常人”了,即便再怎么麻痹自己、自我催眠,他刚刚所“目视”到的景象也绝非是人类所能承受的。
可还没等将气喘匀,他的脸上便惨然色变。
“你!你……咳咳!”古涅如触电一般扭过头,可纵使如此,灿烈的镜头依旧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烁回放。
“你怎么了?”魔王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话语中既无喜悦,亦无指责,更没有那所谓的“好奇”。
祂当然知道古涅为何色变,祂一向什么都知道。
在某人的余光中,一只尚且温热、还在“痉挛”的翅膀……被魔王陛下像拎着条什么四脚着地的动物的臂膀似地攥在手里。
是的,“一只”……原本属于祂亲生女儿的翅膀!
绯红色、仿佛时刻在保持燃烧的高温血液沾满了羽翼的末端,在那个惨不忍睹的部位,与背部被暴力分离的痕迹毫无遮掩,斑斓又狰狞,足以令见惯了各种“大场面”的古涅感到最为纯粹的生理性不适。
洁白羽毛散落在乏味、机械的诸多座椅上,好似电影散场时的小小惊喜。
而让他真正难以接受、乃至于目眦欲裂的是——刚刚还那么耀武扬威、咄咄逼人……那么美丽傲慢,富含女强人气质的天使小姐就像条被屠宰、分尸了的低等动物一样,蜷缩在两排座椅之间的过道内,一动也不动。
看来即便是半神,在魔王面前依旧是脆弱无比。
虽说素昧平生,但古涅的心却还是传出阵阵不知名的怮痛。
他本以为支配王在教育问题上已然足够离谱,但万万没想到这厮居然能再一次刷新博萨斯的下限!
或许是因为人与神在思想维度上天差地别,所以这些行径无法以常理揣测评价,说不定……扯断一条翅膀在你们这儿还挺正常的?就好比人类社会里父母把孩子的腿硬生生地打断?
这么伟大的感情,我为何一丁点都体会不到?
“…………呵。”古涅脸上不禁浮现出自嘲与落寞相混合的苦笑,他很难想象接下来的这么一句话会出自他的嘴巴,“你就没有一丁点心痛吗?”
你本以为自己会毫无疑问地听到一个冰冷的、足以令他愤怒的、值得憎恶的答复,谁知魔王却再一次出乎意料地回道:
“孤当然心痛,她毕竟是孤的女儿,是孤最完美的造物之一。”
“语言”与“氛围”完全割裂,显得干瘪又空洞,但由于讲述者那无与伦比的身份地位,干瘪与空洞也就汇聚成了“重若千钧”。
古涅无法凭自己属于人类的认知品读出一丝一毫的“心痛”。
“不过就这么点损伤……”魔王陛下索性装都不装了,挥舞起新鲜又凌乱的翅膀,好似将那玩意儿当成了向古涅讲解的课程道具,轻声道:“对于路西来说,只需要三百年就能恢复如初了。”
吼……原来如此,原来只需要三百年啊,真是错怪……妈的!什么鬼说法?当这是在培育鹿茸吗?!
古涅实在不知自己是该表现得怒不可遏,还是应该自暴自弃地苦笑连连。
最完美的造物……或许确实是这样,可“造物”有时并不能等同于“女儿”。
他相信在人类世界中,混账到极点的母亲也绝不会面不改色地亲手将自己的骨肉“扒皮抽筋”!即便对方能在,啊对……三百年后痊愈。
“你不会以为孤真的会……毁了她吧。”
此言一出,古涅先是一惊,随后立刻面带微笑地回应道:
“恕在下愚钝眼拙,您的想法我实在是捉摸不透。”
呵,难不成你们母女俩刚刚是串通在一起演了场戏?那可真是逼真到不能再逼真了啊!
“孤是在测试你。”魔王讲出的话讳莫如深,行事风格同样讳莫如深,可态度却仿佛古涅才是那个语焉不详的人一样。
“那……我通过测试了吗?”虽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测试”、测试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但某人还是得恭恭敬敬地搭腔,同时强行控制自己,确保不让视线瞟到一旁声息全无的喋血天使身上。
“你确实和以前有些不同,嗯……孤勉强算你通过了。”魔王破天荒地摆出思索的姿态。
‘废话!老子根本就不是那谁谁!’
当然,古涅对祂的话完全嗤之以鼻,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还“测试”?之前要不是本大爷及时劝住你,那货十有九八就要直接嗝屁了!可你倒好,转过头来就号称自己是在测试我!整得好像整件事都是因我而起,所有的错都要归结到我头上一样!
哈啊,我算看出来了——你们这些神在死不认错、颠倒黑白上倒是一脉相承、齐齐整整。
以上这些“大不敬”的调侃在第一个单词出现的时候就被古涅及时地截断在了脑海深处。
“人类”本应该很难控制自己在“想”什么,或者说“念头”这种过于抽象飘渺的事物根本就无法把控。
可古涅却在短短时间内练就了这一套与神王打交道的“特殊手段”。
毫无闭塞,水到渠成,宛如他原本就掌握过一样。
“多谢陛下赏识。”无形的狼烟风沙中,古涅诚心诚意地朝娇小的女孩微微鞠躬。
他没法“不诚心诚意”。
因为魔王的意志是绝对的。
祂若说天空是黑色的,乌鸦是白色……那天就是黑的,乌鸦就是白的。
祂若说这只是个小小的测试……那这必定就是个测试。
没有例外,没有反驳,没有喝彩……只有“正确”。
哪怕这所谓的“正确的世界”经历了层层修改。
没错,修改,并非“篡改”。
不如说古涅的“正确”才是在“篡改”这幅壮丽宏美的画卷。
他的“正确”与魔王的“正确”相比不值一提。
也幸亏只有在与魔王相比时才显得不值一提。
“哼哼,你既然称孤为‘陛下’,那孤就必须要给你些赏赐了。”少女悄然经过古涅身侧,血液坠地的声响缓缓流淌在耳廓之内。
那曾属于半神的“肉块”仿佛容纳着流不尽的绯红血液。
“赏赐?”
【没错,赏赐,你以为孤这么做是为了谁?】
“?”这句话未免有些太过于前言不搭后语,哪怕是联想能力异常发达的古涅也不得不皱起了眉头。
可下一秒,魔王便直接用行动诠释了祂的言辞!
“别动。”
祂百无聊赖地伸出左手拽住古涅的衣领,随后将右手中那滩沾满“禽类角质层”的血肉慢慢靠近某人的胸膛。
“唔呃呃呃!你干什么?!”其实根本就用不着上手,在魔王说出“别动”这几个音节后,原本还算自由的灵魂体就瞬间失去了所有行动能力!好似一尊雕塑般被镌刻在时空的缝隙中。
古涅瞪大双眼惊恐万分,但却又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只能像个被打完麻药躺在手术台上的牙科病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嗡嗡作响的电钻朝自己的口腔逼近。
【你现在太弱了,虽说孤答应过不多加干涉,但长久观看蚂蚁与蚂蚁之间的争斗未免太过乏味……】
天使的羽翼缓缓“戳”进了古涅的身体,如同以往冰之傲慢在心脏上方塑形那般瘆人可怖。
前者是“进入”,而后者是“抽离”。
炽热的、粘稠的、狂傲的、沸腾的情感一股脑地涌入古涅的灵魂之中,随后便开始撕扯、咀嚼、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与当初他在红堡,接纳、掌控魔剑之时的感觉极为相近!他猛然醒觉——这两者其实都是“魔王的造物”。
只不过这回没有了歇斯底里、熔毁神经的战斗,更没有令人神伤的惨痛别离。
【孤期待看到,人饱含热情,清扫蚂蚁的大电影。】
他的灵魂有些抗拒这次突如其来的“融合”。
可快要渴死的旅人,就算抗拒污浊的泥水,恐怕也得捏着鼻子一头扎进水洼。
他经由这次死斗所不见踪影的神血、分给厄露恩的神血……必须要得到补充!哪怕这补充不过是“饮鸠止渴”。
“噗哈!咳咳咳咳……”虫蚁啃噬神经的剧痛消失,行动能力终于回来了。
古涅拼命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却没察觉到任何体表上的不同。
魔王的小手内空无一物、洁白无瑕,可四周的斑斑血迹却无疑在昭示着某样东西的“不翼而飞”。
那玩意儿现在就在自己的“身体”里!
它不同于冰之傲慢,不想要吞噬、不追求杀戮、不渲染痛苦、不渴求骨肉。
它仅仅是存在着,静默、纯粹又不寒而栗地存在着。
“很好。”魔王陛下却对魂不守舍的某人点了点头,“你可以回去了。”
话音刚落,冷却已久的幕布便毫无征兆地亮起,并爆发出巨大的吸力。
“哇啊啊啊!等,等等!”不可燃垃圾虽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处椅背,但奈何“吸尘器”的功率是在太过给力。
魔王的身型连同倒在血泊中的天使越来越小,古涅心头莫名涌上一股不舍。
究竟是他在离开祂,还是祂在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