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怎么做事?
朱棣发出了灵魂拷问。
姚广孝沉吟良久,突然笑道:“陛下,老臣有句话,想说又觉得不合适,不想说,偏偏又挺应景的。”
朱棣笑道:“少师,咱们名为君臣,实则是朋友,师长,你有什么话,不方便说的?”
姚广孝沉吟再三,长叹道:“陛下,其实以士人治国,文官秉政,真正的用意在于让国家缓慢……死去。”
缓慢……死去?
朱棣勃然,怒道:“少师,这是什么话,难道一个国家,生来就是求死的吗?这么说来,用文官还有什么用?随便找条狗,都比他们强。”
姚广孝微微苦笑,无奈道:“陛下,用别人,可是会暴毙的!”
一句话,朱棣哑口无言。
他神色凝重,想发火,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剩下一声长叹。
这话已经触及到了根本。
要不是姚广孝帮着朱棣靖难成功,他也不敢说这话。
自古以来,就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差别不过是早死晚死而已。
偏偏根据经验,能辅佐天子,治理国家的势力,不过是宗室、外戚、宦官、武臣、士大夫这几种而已。
其中宗室乱斗,不管是七国之乱,还是八王之乱,都证明宗室不可靠。而以宗室身份,谋夺皇位的代表,就是朱棣自己。要不是深有体会,朱棣也不会那么积极削藩了。
外戚和宦官,那就不用说了,东汉后期,就是这两伙人交替柄国,把大汉王朝弄得乌烟瘴气。
至于武臣,两晋南北朝,五代十国……这些惨痛的教训,简直不要太多,算来算去,士大夫算是最不坏的一种势力。
虽然他们揽权,但不会直接挑战皇权;虽然爱财,但他们还讲究个可持续竭泽而渔。
不会一下子就把老百姓逼反。
你可以随便怎么骂士大夫,但是想取代他们,还真是不容易。
缓缓死去,当场暴毙……你选一个吧!
朱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几乎与此同时,徐景昌也重新驾临通政司,蹇义把中间的位置让给了他,然后他率领着六部九卿,全都坐在了徐景昌的对面,大有六大派围攻光明顶的架势。
解缙也不敢跟徐景昌坐在一起,他只能略微斜了斜自己的位置,以示和其他人的区分,然后就是默默垂首,一言不发。
徐景昌之金殿上都不怕他们,此时此刻,自然更不怕了。
“蹇天官,夏尚书,还有伱们诸位,反对师爷入朝,反对有专长的人为官,你们的心思我明白……这些人入朝,你们干得混蛋事也就藏不住了。到时候满朝上下,又有几个人能安然脱身?没有专业人才,也就没人能看懂你们的底细,没人看懂,自然就相安无事。我说的对不对?”
蹇义绷着脸,一语不发,只是怒视。
夏原吉咬了咬牙,“定国公,你这样非常讨厌,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谁都坐不稳!”
徐景昌无所谓道:“我现在已经不是通政使了,你们想免去我的官职,只管下手,反正我也不在乎。”
真的,官职随便拿走,反正我还有世袭罔替的爵位,而且我的官职都是陛下给的,你们当真能让朱棣低头?
笑话一样!
徐景昌信心满满,毫不在乎。
而此时蹇义幽幽开口了,“定国公,你主张以专才治国,那很好!是不是也要用专才领兵,专才打仗?”
徐景昌一愣,“蹇天官,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蹇义呵呵笑道:“既然事情没法挽回,那就破罐子破摔,我们立刻上书,要求陛下直接提拔有战功的兵卒担任将领,废掉世袭的勋贵将门!你看怎么样?”
好一个蹇天官,到底露出了杀手锏。
你挖我们的根基,我就刨你的祖坟。
你不是嫌文官不专业吗,我们也觉得世袭勋贵不合适。
来吧,互相伤害!
徐景昌下意识挪了挪屁股,随即道:“我还年轻,也不想领兵,也不想着世袭罔替,反正你们随便,我无所谓。”
蹇义幽幽道:“定国公果然不同凡响……只不过其他人可未必能如同你这般豁达吧?”
这话透着凛然的杀机,这也是蹇义的信心所在。
拉所有勋贵下水,你徐景昌可以不在乎,但还有曹国公李景隆,还有成国公朱能,淇国公丘福,还有那么多侯爵……咱们撕破脸皮,就算闹到了陛下那里,文武都反对你徐景昌的提议,就算陛下有心支持你,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一招的功力,没有二十年,是万万打不出来的。
原本还怒气冲冲的朝臣,看到了徐景昌微微变色,全都大喜过望,跟喝了开塞露似的,那叫一个痛快。
你小子也知道害怕了,好极了!
徐景昌看着蹇义,眉头挑动,他倒不是很在乎爵位,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一旦勋贵和文臣联手,自己无论如何,也很难取胜。
既然胜算不大,也就没必要继续纠缠了。
徐景昌倒是车技高超,说转弯就转弯。
“蹇天官,就算不直接征召师爷入朝,那科举改革总要做吧!你可别跟我说增加内容行不通。毕竟当初太祖皇帝可是把大诰列为科举必考的。你们难道觉得陛下的决心,会比太祖皇帝低吗?”
蹇义依旧绷着脸,他已经压制住了徐景昌的气焰,就没必要废话。
宋礼在一旁道:“定国公,我们礼部想过了,可以把这三本书列为县学必修,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徐景昌气得勃然大怒,县学算是科举最底层的,而且也是考核最松懈的……按照礼部的意思,大约就是高中的体育课。
有了,但也就仅此而已。
“你们这么敷衍搪塞,就不怕陛下震怒吗?”徐景昌冷笑道:“我可以不在乎,你们行吗?”
发觉这帮人耍无赖,拖着所有勋贵下水,徐景昌也干脆耍起了无赖,反正我有姑姑庇护,怎么折腾也死不了,你们要是不服气,那就放马过来!
此刻蹇义重重叹气道:“定国公,到了现在,你要怎么办才肯收手?”
徐景昌想了想,笑道:“蹇天官,还有诸位同僚,实不相瞒,我从去年开始办学,收拢了那么多年轻人,一年下来,他们陆续出师,好歹也要给他们安排个出路吧?”
“不行!”宋礼立刻反驳,“定国公,科举出身的文官,皆是十年寒窗,读的都是孔孟之道。你那个所谓学堂,学的什么东西,我们一清二楚。他们根本不够参加科举的资格。如果放他们参与科举,势必士林大哗,我宁可辞官,也绝不答应!”
其余几位尚书看了看,纷纷点头。
夏原吉更是直截了当道:“让你的学生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你这是想培养一支徐家军啊!到时候文武朝臣,都是你的人,定国公,你所图甚大,用心不小!”
徐景昌翻了翻眼皮,“夏原吉,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我说了让他们参加科举吗?”
夏原吉愣了一下,“那你要干什么?”
“很简单,就是让礼部同意,把我的学堂列为官学,然后给顺利结束学业的生员,发一个技能证书,仅此而已!”
“不行!”宋礼依旧断然拒绝,“定国公,我劝你一句,不要有非分之想,变为官学,还给公文告身,下一步就是参加科举,我们岂能允许你日削月割,步步为营?”
这位礼部尚书不研究国家礼仪,改行琢磨兵法了。
此刻的徐景昌,就仿佛是贪婪的暴秦,面对着抱成一团的六国,以地事秦,如抱薪救火,反正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答应。
事到如今,双方的牌也都亮明了……徐景昌借着那三本书,想要替自己的学堂争个名分,也好为接下来的事情铺路。
朝臣们为了维护科举文臣的利益,死不退让。
现在谈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只能不欢而散。
徐景昌一个人回去了徐府。
蹇义和夏原吉互相看了看,“怎么样,胜算多少?”
“应该有七成,毕竟姚少师是站在咱们这边的。”蹇义缓缓道。
有姚广孝,足以抵消徐景昌的亲戚优势,
最后变成比人头儿,我们这么多人,还能怕你?
夏原吉点了点头,“也好,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咬牙撑住,无论如何,不能让徐景昌得逞!”
他们两个商议妥当,可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送来了消息,陛下离开皇宫,去了徐府。
顿时两个人的心就悬了起来,坏了,陛下不会被徐景昌说服吧?
……
“姚少师跟朕说了些事情,似乎让文官变得没用,才是治国安邦的要义。听着有点荒唐,可仔细想想,如果他们本事过人,又执掌大权,岂不是变成了王莽曹操?天子驾驭不住啊!”朱棣淡淡说道,他的手里,竟然拿着徐景昌惯用的鱼竿。
君臣面对着池塘,随口聊着。
徐景昌道:“陛下也担心驾驭不住?”
朱棣轻笑道:“激将法没用,如果朝堂上下,全都反对,朕也是无可奈何的。”
“那陛下就甘心我大明走上赵宋的老路?”
朱棣冷哼道:“赵宋没有骨头,屈膝蛮夷,屠戮忠良,连燕云都没有收复,简直是历代之耻!我大明扫荡元廷,光复汉家河山,得国之正,直追三代,岂能如赵宋一般怯懦无耻?”
朱棣随后又道:“朕只是担心,如果加入百家之学,那么多读书人,学了一身本事,却无处可用,是会出事的。”
“所以只要给他们找到事情做就行了。”徐景昌干脆道。
朱棣哼道:“说得容易,朕倒是想找,他们能干什么?”
徐景昌哈哈大笑,“陛下,这话不该问臣啊!汉王那么大的生意,又是放贷,又是织丝绸,他那里急需人才。不光是汉王,赵王那边也要,还有市舶司,郑和的船队,全都需要大批人才,这不正是读书人的出路吗!”
朱棣哂笑道:“你说的朕知道,可是那些考上了功名的读书人,岂能愿意干这些事情?就算是一般的童生,能在家里当教书先生,也不会出来做事的。”
徐景昌道:“所以陛下需要给那些愿意出来做事的读书人功名啊!”
朱棣大为诧异,“你的意思是?”
“陛下,皇孙殿下有那么多同学,您给他们发个证书,证明他们是正儿八经学堂出来的,很难吗?”
朱棣眉头微微皱起,过了片刻,叹道:“还是不容易的,不过朕能做到!”朱棣的目光,越发坚定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