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这话一出,场面一时寂静。
不错!
这场以兵家为矛盾中心的血仇,真要说起来已经过去数百年之久。
若以普通凡俗的寿数来算,这数百年的光阴,便是二三十代人。
如此漫长的岁月,再大的恩怨也该逐渐淡化了。
对此,一众隐匿在虚空的神念虽没有出声,心中却是觉得颇有道理。
有些甚至顺势向那些法身递去神念,以作劝慰。
一众本就在韩绍凶威下犹豫进退的天人法身,在听闻这些话后,心中其实已经有了意动。
毕竟他们那些昔日仇怨,早就已经随着兵家当年高高垒起的尸骨,大多消散。
只要兵家在他们面前立下道誓,所谓‘一笑泯恩仇’,倒也不是不行。
嗯,绝对不是他们怕了他兵家,更不是怕了韩绍这个‘区区’后辈!
只是就在他们冷哼一声,准备开口之际,却见韩绍霍然抬首望向虚空某处。
九境太乙?
也难怪有底气当这个和事佬!
“和解?当然可以!”
这般轻而易举地答应,不禁让那九境太乙稍稍一愣。
“果真?”
韩绍嘴角勾起一抹轻笑。
“不过若要和解,总该拿出诚意来。”
“比如……总得让孤知道,孤在跟谁和解吧?”
这话一出,原本暗自松了一口气的一众法身,瞬间色变。
已经洞彻了韩绍险恶心思的他们,自然不可能上这个当!
藏头露尾,固然不体面。
可要是直接暴露自身,就算韩绍立下道誓、达成和解,也保不齐有像公孙郢这样的老疯子不顾一切的向他们寻仇。
毕竟当年他们藏于幕后坑杀的兵家大能、英杰,可不再少数,也不是辽东公孙一家。
他们当真傻了,才会应下这种要求。
而准备充当和事佬的那九境太乙想了想,也觉得在一切没有定论前,韩绍这般要求有些不妥。
所以在短暂沉吟过后,淡淡道。
“燕国公,大家能走到今日,都是聪明人。”
“若真想和解,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强人所难?
那意思就是难办喽?
既然如此,那他妈就别办了!
韩绍手中龙枪密鳞抖动,被熔炼其中的真龙魂魄渐渐复苏。
滔天煞气、怨力,扭曲虚空。
那九境太乙心中暗骂一声‘这些兵家匹夫!’
随后语气一缓,匆忙又补了一句。
“放心,只要今日燕国公你做出承诺,老夫可替他们作保,日后绝不会再寻衅于兵家。”
“至此之后,过去的事情就此了结,双方仇怨消解、天下太平,岂不美哉?”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要抹去曾经发生的一切。
韩绍笑了,然后道。
“作保?”
那九境太乙嗯了一声,刚刚要再说什么,却听韩绍紧接着便又道了一句。
“你算什么东西,能在孤面前替他们作保?”
自从成道太乙之后,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人在他面前用这般口气说过这样的话了。
结结实实挨了韩绍一记耳光的九境太乙,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怔愣。
他……他刚刚说什么?
他是不是在问老夫,算什么东西?
虚空中有神念似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你继续。”
这世上从来不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已经回过神来的九境太乙,顾不得这笑声中的嘲讽,一双从虚空现出的法眼恼怒且冰冷地望向韩绍。
“后辈,不要太气盛。”
“老夫也是不忍尔等为了一点陈年过往终日争斗,从而连累天下黎庶,不得安生。”
或许这老不死当真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但韩绍向来信奉一句话。
劝人大度,天打雷劈。
“年纪大了,神昏智聩,就安心在家含饴弄孙,不要出来卖弄老脸了。”
韩绍语气平淡,却极尽嘲讽之能。
“孤虽尊老,却不是你倚老卖老的本钱。”
“给你面子,称你一声道左前辈,不给你面子,似你这等老朽不过老而不死之贼!”
“现在滚回去,孤还可当你没来过。”
“若还执迷不悟,想要替人强行出头,勿怪孤言之不预!”
平事?你有这个资格吗?
这一通喝骂,彻底将那九境太乙骂傻了。
一双虚空法眼讷讷看了韩绍老半晌,最终化作滔天怒火。
“庶子!安敢如此辱没老夫!”
韩绍不闪不避,嗤笑一声。
“便是辱了你,又待如何?”
见那虚空法眼眼中凝聚的滔天怒意化作杀意,韩绍手中密鳞龙枪遥遥一指。
“孤提醒你一句,想好了再出手。”
“苟活千余载,一生修行不易不说,别给你家族后辈招灾。”
威胁!
赤果果的威胁!
那双虚空法眼盛怒到了极点,可韩绍在撂下那话后,却是看也不再看他。
若是这老不死跟那些法身一样藏头露尾,不曾真正展露自身,韩绍或许还有些忌惮。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藏于暗中的野兽才真正危险。
眼下这老不死虽只露一双法眼,却没有太多的遮掩。
已经截取他一缕气息的韩绍,有的是秋后算账的机会!
此刻韩绍真正关注的,还是公孙郢那边。
他之所以任由公孙郢对阵五尊太乙法身,一来是有赵家老祖在暗中看顾。
二来也是想借机舒缓一下那老东西多年郁结的心气。
真要是让公孙郢因此受创、折损寿元,却不是他心中所愿了。
“差不多了——”
见公孙郢在五尊太乙法身的围攻下,渐渐现出颓势,韩绍也就懒得再拖延。
脚下踏动虚空,便以一己之力向着那一众天人法身杀去。
“让孤看看你们有胆子在孤的地盘侵门踏户的底气!”
“死来——”
一言不合就动手。
如此悍勇,顿时引得虚空隐匿的那些神念,尽皆侧目。
一众天人法身则全都神色剧变。
太快了!
一尊天人法身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那杆漆黑如墨的密鳞龙枪贯穿胸膛。
“啊——”
法身尽管只是天地元气构筑的虚幻,可主宰法身的神魂却是再真实不过。
当胸腔被撕裂、穿透,豁开的巨大创口看似没有鲜血飙出,但宛若破碎心肺的巨大痛楚却足以让他们嘶吼出声。
只是这一声痛苦嘶吼极为短暂。
因为下一瞬那枪身便整个有如活过来了一般,吞口处的狰狞龙首一个摆首,竟将之整个吞下。
亲眼见证这恐怖一幕的一众法身,无不神色震怖。
这一刻,他们真的有些后悔了。
既后悔今日不该趟这趟浑水,也后悔刚刚不该犹豫不退。
只可惜现在后悔似乎也有些晚了。
此刻他们才猛然发现韩绍这该死的混蛋竟然趁着刚才废话的工夫,悄无声息地以天人法域封锁了四周。
而更让他们心神俱颤的是那杆诡异龙枪一口吞下了那法身之后,不但枪身煞气暴涨了一大节。
手握那杆密鳞龙枪的韩绍,稍稍垂目,随后便勾起了嘴角,缓缓笑道。
“原来是……青州许氏。”
听到韩绍这声轻笑自语,瞬间意识到什么的剩下天人法身,不少人双目圆瞪。
“噬魂!该死!那杆宝枪有噬魂之能!”
尽管此刻他们主宰这道法身的神魂并不完整,在法身破碎的瞬间便能遁出。
可一旦被吞,哪怕只是一道念头,也足以让他们的身份全然暴露!
这样一来,他们这么多年的隐藏遮掩,还有什么意义?
想到此处,一众天人法身顿时神色一厉。
“他与我等同境,再强也不过一人!”
“咱们以众凌寡,难道还能真的怕了他不成!”
一众天人法身怒吼一声,瞬间托举天人法域,聚起全部法力向着韩绍杀去。
赫然一副以命搏命的架势。
如此恐怖的威势,别说是彼此同为八境天人了,就算是站在人间绝巅的九境太乙也要为此皱眉。
只可惜他们此刻的对手是韩绍。
一个能在北海之畔,以天人之境硬撼龙族太乙的狠人。
面对这诸般天人神通、合道真法,只淡淡一笑。
“来得好。”
随后枪出如龙,拉出墨色的同时,又有璀璨星芒乍现。
须臾间,寂灭了万丈佛国的无尽佛光。
那宛如通体永恒金色的佛陀身形,低头看了一眼洞开的掌间。
“南无释迦——”
一声佛号轻叹,佛陀有些无奈,有些后悔。
只是这无奈与后悔,不是他知道自己错了,只不过是知道自己怕是死期将至。
所以在即将被狰狞龙首吞噬的那一瞬,他露出几分祈求。
“贫僧只望来日诛伐山庙时,施主能够一念生善,勿要株连太甚。”
“若施主答应,贫僧可引颈就戮,以此消解当年仇怨。”
说着,似是为了展现自己的诚意,竟是主动用神念将自身来历交由韩绍。
如此识时务的举动,倒是省却了韩绍少许工夫。
只可惜让他失望的是直到被龙首彻底吞噬的那一刻,韩绍也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而这种悬而未决的态度,才真正折磨人。
与此同时,楚州某处大寺佛窟之内,痛失那道法身的老僧面如金纸,强忍着神魂撕裂的痛苦,双手合十,叹息一声。
“三藏禅师果然佛法精深,这劫……当真来了。”
佛家讲究顿悟,而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总能让人瞬间洞彻一切原本看不到的东西。
不过看透了又能如何?
大劫能渡,死劫却是渡无可渡。
“慧静,从今日起,遣散弟子,封锁山门吧。”
接下来,安心等死即可。
……
“地都种不好,也配称‘农’?”
枪身砸碎锄头,韩绍神色冷漠。
术业有专攻。
兵家手持戈矛,守土卫疆。
农家躬耕田亩,供以衣食。
各有各的道。
韩绍虽然不知道这农家天人当年是如何跟兵家结下梁子,但从对方法身展现的锦衣华服来看,他早就背离了自己的道。
今日诛他法身,来日斩草除根,想必也不算冤枉。
那农家天人或许已经预感到自己的下场,怒声大吼道。
“我这一脉当年不过占了些许田亩用以佐道!何以因此获罪,引来你兵家诛伐!”
只是占了‘些许’田亩?
怕是阡陌纵横,动辄万顷吧!
韩绍也懒得跟他废话,直接让枪头龙首一口将之吞下、捕捉残存神魂、神念。
果不其然,那一年,因他一宗之故,一郡黎庶饿殍遍野、易子而食。
他道若成,天理难容!
韩绍嘴角泛起冷笑,心中将他纳入必杀名录。
而此刻,他心中念头虽然不断,但手中却丝毫没有停顿。
望着身前那道悍勇杀来的强大法身,韩绍目光冰冷。
“兵家……”
自古同脉阋墙,不是稀罕事。
更何况兵家从来都是他人手中兵刃。
往往立场不同,各事其主,便是刀兵相见。
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强则生,弱则死。
唯此而已。
“不错,只你一人,便可续我兵家千年气运。”
眼看对方眼中现出欣赏、欣慰之色,韩绍竟有些默然。
只是将目光落在对方的背后,漠然道。
“值得吗?”
对方回望,只见刚刚叫嚷着一起围杀韩绍的其他法身,此时却是一面迅速后撤远遁,一面疯狂施展神通,欲要打破韩绍的法域禁锢。
一声无奈哂笑,对方似自嘲似叹息道。
“向来如此,早该习惯。”
兵家武人在前冲锋,死伤枕籍,气血熬干。
不拖后腿、施加暗算已经是万幸,哪还能奢求太多?
那兵家天人见韩绍蹙眉,没有再说太多,只惨然一笑。
“我遮掩来历,非是怕被清算,只是无脸见人罢了。”
人,是这世上最复杂的生物。
或贪慕荣华、或是贪生怕死,或不能自主,故而对昔日袍泽挥刀。
但事后却也为此痛苦难安,日日煎熬。
韩绍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刚要一枪将他了结。
却见对方眸光陡然璀璨,暗自以神念传音道。
“公孙郢那老匹夫难不成真想……自己当那执刀人?”
韩绍瞥了他一眼,手中密鳞龙枪已经骤然前刺,封堵住他想说的话。
法身破碎的痛苦,那兵家天人似是浑然不觉,饶有兴趣地望着韩绍,最后道了一句。
“若来日斩我,我等着便是。”
“不过在此之前,若是有用到我这罪人的份上,大可知会一声,不必客气。”
韩绍嗤笑否认。
“你想多了。”
谁又会轻易相信了一个曾经的背叛者呢?
那兵家天人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后释然一笑。
总之,不管结果如何,他等着便是。
……
或许是被那兵家叛逆坏了心情,接下来韩绍越发没了墨迹的兴致。
一枪一个,几乎是眨眼间便将一众天人法身屠戮大半。
仅存的小猫三俩只,见此恐怖景象已然肝胆俱裂。
“燕国公!就此罢手如何?”
“你今日诛尽我等法身,知晓了我等的来历,又能如何?”
“以兵家今日之颓势和一盘散沙,难不成还能对我们斩尽杀绝不成?”
其中一名纵横家天人口若悬河,甚至色厉内荏地威胁道。
“若我是你,定会只当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如此尚能风平浪静。”
“否则只会引来我等的处处针对!”
躲在幕后是他们最大的安全感。
一旦被揭开老底,必然狗急跳墙。
这个道理不难理解。
韩绍哂笑,抖了抖密鳞龙枪,没有继续动手。
以为韩绍被自己吓住的纵横家天人,尚未来得及松上一口气,却听韩绍忽然道。
“孤过去曾经听一位贤者,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贤者问:九世之仇,犹可报乎?”
几名天人法身面面相觑间,韩绍蓦然回首,扭头望着身后问道。
“依岳父看,此问何解?”
不知何时已经紫气尽收的公孙度,缓缓睁眼,轻笑道。
“贤婿觉得呢?”
韩绍轻笑。
“小婿觉得这结仇如生草,斩草不除根,春日必又生。”
“故仇之一字,虽百世犹可报也!”
从虚空缓步踏下的公孙度,一身天人气息浩瀚滚荡如沧海大浪,望向韩绍满意颔首。
“吾婿世间英才,你的话在为父眼里,就是最大的道理。”
说着,一指剩下几道天人法身。
“这几个废材留给为父练练手,如何?”
韩绍自无不可。
“正是为贺岳父成道而留。”
公孙度手中现出银枪,点头赞许。
“吾婿贤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