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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正午时分,日光明媚,如瀑布般落下,经由玻璃同百叶扇,分丝篦缕,映得室中格外湛然。
十数名西装革履的专业人员,正就合约中的具体款项,一条一条推进,其中不乏分歧之处,更是锱铢必较,精准到小数点后三位,明明都是业界顶尖精英,吵起来也面红耳赤,分毫不让。
会议桌一侧,权少泊懒懒散散倚在座位上,和沈庭宗闲谈:“你刚拿的那几块地皮,直接就开始建厂了?”
他消息灵通,沈庭宗只道:“恰好有合适的项目。”
权少泊只一哂。
之前港商北上内地掘金,不少人囤积居奇,压着地皮只等升值,现在沈庭宗前脚拍下地皮,后手就开始建厂,不提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立场,就说这个姿态做的就已经足够。现在和政府的合作已经到了最后的协商阶段,他这样示好,北京那边得到消息,自然也会更加放心,投桃报李之下,给的资源只会更好。
权少泊有时候觉得,这个沈庭宗真是个老不死的——
明明年纪只比自己大了几岁,可论做事老练周全,就算权少泊再自视甚高,也不得不承认,沈庭宗胜他一筹。
权少泊心情有些烦躁,指尖一颗颗掐过佛珠,忽然恶劣一笑:“你看了那条新闻吗?”
沈庭宗看向权少泊,权少泊已经示意下属将平板递过去。
平板上,八卦主持人一本正经解说:“……夏颂白出手相助,及时报案,协助警方解救人质,采访时,他说这是他身为公民应尽的义务。只是我们可以看到,人质被解救出来后,立刻就被赶到的恋人抱在怀里,嘘寒问暖,十分深情,但大家应该能够认得出来,这人正是锐蓝下任接班人廉晟。两人不久前才刚刚订婚,现下就上演一出鸳鸯别抱,劳燕分飞,不知道面对这一幕的夏颂白,笑容里几分真心,几分酸楚?”
画面一转,转到了夏颂白接受采访的一幕。
夏颂白面对镜头不卑不亢,唇边带着微笑,思维敏捷,绕过记者言语中挖下的大坑,语气轻松地表示,自己一向喜欢助人为乐。
只是这一幕,对比刚刚廉晟匆忙赶向宁清身边的画面,就显得格外讽刺。
网络上,不少人就觉得夏颂白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居然一不小心救下小三,有人觉得他心地善良,有人说他蠢,还有人说:“我怎么觉得,廉晟小三没有夏颂白好看啊?”
这个帖子一出,下面立刻有人赞同。
“我也觉得,还以为是自己审美出了问题。”
“有钱人就是和我们不一样,放着漂亮的不要,出轨一个长相这么平平无奇的。”
“男人是这样啦,就算路边有坨屎,也要尝尝咸淡。”
“夏贵人愚蠢但实在美丽。救了小三还在那里傻乐呢。”
“这样说不好吧?说不定他们两个是灵魂吸引呢!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这么肤浅。”
“楼上这么会装,你癞蛤丨蟆跳悬崖,硬装蝙蝠侠啊。和人家豪门共情,你加班加出幻觉了吧?”
评论还在增加,沈庭宗凝视屏幕上的夏颂白。
他纤细、娇嫩,头发乌黑,发丝垂下,微微遮住眼睛,看起来柔弱无害,天真却又引人怜悯。他手中握着一把雨伞,黑色,胡桃木质长柄,纯金鸢尾花形状的固定扣,质地冰冷,颜色冷硬,同他整个人的气质格格不入。
那把伞,是沈庭宗亲自交到他的手中,可惜那日并未下雨。
权少泊状似无意道:“小夏还是挺痴情的,未婚夫都搞到他面前了,居然还能忍着不去退婚。沈总,你和他熟,怎么不劝劝他?”
“那是他自己的自由。只要他愿意,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别人无权插手。”沈庭宗将平板放到一旁,语气淡淡道,“我听说权总最近收获颇丰,在港内也是交际甚广。”
权少泊狭长凤眸一挑,看向沈庭宗。
沈庭宗未动,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日光自他身后投下,一片璀璨光影中,他唇边含着一抹很淡的弧度,眼底并不带笑,但那种上位者的压迫感,如有实质一般,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但也会让人心生惧意。
权少泊和他对视,拨弄佛珠的指尖一顿,到底只道:“交了几个朋友而已。沈总,是我刚刚说话太过随意,请您见谅。”
响鼓不必重锤敲,聪明人之间说话,三言两语也就足够。
沈庭宗说的话简单,但话里透出的意思,却容不得权少泊不低头。
最近他是放纵了点,手痒下了场,操控了几场漂亮的金融案子,但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谨慎,借着手下的名义,自己从来隐在幕后。
却被沈庭宗轻描淡写地点了出来。
这些事……不违法,但不合规。属于是灰色地带,没人上报就无事发生,真报上去,就算是权少泊,也得在内部做检讨。
这个沈庭宗,这几年在崇和的声音渐低,都以为他放权放的彻底,可港内一点风吹草动,却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权少泊低了头,这口气却不顺,起身敷衍地告了个别,就自行离开。
走到门口时,差点和进来倒茶的小员工撞上。
小员工连忙低头道歉,以权少泊的风度,还做不出为难员工的事,只是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冷着脸径自走了。
小员工端着茶壶进去,先去给争得口干舌燥的精英们一人倒了一杯水,转头看到沈庭宗面前的杯中,茶水已冷。
小员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上前。
刚刚特助部的前辈教育他说,大boss喝的茶,和他们不一样,而且有洁癖,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接近的,让他千万别去碍眼,等一会儿茶煮好了,前辈亲自来倒。
这大概就是职场潜规则吧。
小员工端着水壶打算出门,身后,沈庭宗抬眸扫了他一眼,视线定格在他身上,开口道:“别走。”
小员工转身回来:“沈总?”
沈庭宗看了看他手里端着的水壶,忽然笑了:“你怎么在这儿?”
新晋小员工夏颂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来实习。”
今天实习,夏颂白穿了件普鲁士蓝的衬衫,下摆束起,腿很长,腰身很细,胸前佩戴着实习证,整个人清清爽爽,站在那里像是一株秀丽清隽的玉树。
茶壶太大,他双手托着,指尖被坠得泛红,沈庭宗起身,将茶壶接过放到一旁,问他:“怎么没告诉我,你来崇和了。”
因为他是走后门进来的啊。
夏颂白小声说:“我成绩一般般啦,所以没好意思和您讲。”
沈庭宗反倒笑了:“是阿钊把你招进来的吧?”
夏颂白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之前就想象到了,沈钊不可能和他一样,从实习生做起,可听沈钊说的那么可怜兮兮,夏颂白还以为他是微服私访,来基层历练,没想到来了公司才知道,沈钊一个人领着一个部门,独立于管理层之外,有什么事直接对着沈庭宗汇报就行。
整一个二世祖中的二世祖,小皇帝里的小皇帝。
而夏颂白,作为沈钊亲自发话招进来的第一人,就属于是皇帝身边的狗腿子小太监,部门里面的人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安排他,只敢让他做点简单的事情。
今天进来倒茶这个活儿,就是前辈们照顾他,所以特意安排他来沈庭宗面前露个脸。
其实他不太想来……感觉在大boss面前说自己学习不好有点羞耻。
可能因为大boss说话太温和太像长辈了吧。
在他面前,夏颂白总是忍不住想要当个好孩子。
沈庭宗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直接来问我,知道我的办公室在几楼吗?”
哇!
那他岂不是和沈钊一样,也可以直达天听。
夏颂白怀揣着一种小人得志的快乐,拎着茶壶走了。
房间内的业界精英们虽然还在讨论,但是声音明显小了很多,都在竖着耳朵听夏颂白和沈庭宗说话,并且用眼神剧烈地交流。
这人是谁,怎么和沈总这么熟,没听说沈家还有这样一个晚辈啊。
沈庭宗忽然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精英们一静,齐齐起身道:“是,沈总。”
等人都走后,沈庭宗吩咐秘书:“和下面的人说,下次端茶递水这样的事情,不要让夏颂白做。他是实习生,来实习就是学东西的,倒茶这种事还需要学吗?”
沈庭宗在下属面前,一向态度温和,言简意赅,难得说这么多的话,还隐含批评之意。
秘书跟他十年,第一次看他为了这种小事发话,连忙道:“我这就去和特助部的人说……大概是今天太忙,才会让实习生进来倒茶。”
沈庭宗“嗯”了一声,秘书马不停蹄出门,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然后板着脸往特助部走去。
今天沈钊要在线上上课,没来公司上班,夏颂白和同事一起去公司餐厅吃饭。
刚下电梯,就被总裁办公室特助部的人给围住了。
特助部的都是一群漂亮大姐姐,长发大波浪,穿八厘米高跟,制服包臀裙,从头到脚打扮得一丝不苟,身上的香味氤氲,漂亮得让人以为自己误入女儿国,单独一个拎出来已经足够吸睛,不要说这么一群一起站在这里,立刻整个餐厅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夏颂白被围在中间,虽然身高比她们高,但是气势被她们压了一头,乖巧束手站在那里,打招呼说:“姐姐们好。”
他脸嫩、声音甜、态度有礼貌,是特别讨人喜欢的那种新人。
特助部主管本来气势汹汹,被他一声姐姐喊得心都融化了:“小夏啊小夏,你瞒得我们好苦。你怎么不早说,你是沈总亲戚啊!”
要是早知道,她怎么敢让他进去倒茶!
夏颂白无辜:“我不是啊。”
“不是?那沈总怎么这么照顾你。”
夏颂白眨眨眼:“因为沈总人好吧,爱照顾人。”
特助部主管:……
沈总怎么不照顾照顾她。
趁她无力吐槽,夏颂白找了个借口溜了,打好饭坐下时,特助部主管又过来了,这次她手里端了个盘子,在夏颂白身边坐下,把盘子里的汉堡推到夏颂白面前。
“小夏,今天的事,姐跟你赔个不是,不该使唤你去倒茶。姐姐请你吃个汉堡,你别生气。”
那汉堡有三层,双层牛肉饼、三重芝士,中间还夹着番茄片、生菜和溏心蛋,立在那里,看起来有半个手臂那么高,是公司餐厅的招牌,拿来道歉诚意满满。
夏颂白笑道:“孙姐,这也太客气了。”
孙姐翻个漂亮的白眼:“你知不知道,刚刚姚璋跑来我们那儿,把我们狠批一顿,说我们天天偷懒,就会使唤新人。天地良心,小夏,你说姐对你好不好?”
姚璋是沈庭宗的秘书,统领着秘书室一众人,被尊称为姚大总管。
能让姚大总管亲自出马,肯定是沈庭宗的意思,也难怪孙姐会特意来赔礼道歉。
孙姐对自己确实很照顾,这次被训话也是被连累了。
夏颂白斩钉截铁:“好!孙姐你对我最好了。”
孙姐这才满意:“我就是看你这么漂亮又这么乖,才让你去沈总面前露个脸,等实习结束说不定能留下呢。早知道你是个关系户,我就自己去了!”
夏颂白刚想解释,自己的关系不在沈庭宗这里,旁边传来个阴森森的声音:“孙晓茉,你在这里说什么呢?”
孙姐震惊道:“你怎么来了?”
姚璋没理她,笑着和夏颂白说:“沈总找你,跟我来吧。”
夏颂白“哦”了一声,站起身,把自己买的养乐多递给孙姐:“姐,这个我没喝,你喝了吧。”
孙姐手里拿着养乐多,看着夏颂白被姚璋给带走了,满肚子都是好奇。
沈总这会儿喊人过去,明显是去开小灶。
不是亲戚……那他们到底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