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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从黑暗的荒山中、从喧嚣的篝火旁开始,
一个瑰丽雄奇的世界已经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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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季节,天气还是冷的。山林间的夜风呜呜作响,吹进只剩半边大门的道观正殿,却被里面热闹的气氛顶了一个踉跄。
大殿正中,燃着熊熊篝火,十余条汉子围在旁边,喝酒吃肉,彼此嘻笑,一个个满头大汗,热闹得很。
里面有个黑脸汉子,坐在上之下第一位,嗓门最大。他喝了一口烈酒,借着酒劲儿吼道:
“有玄清大哥在,咱们兄弟一年的买卖抵上十年。今年情势比上年还好,大伙儿挣得盆满钵满,也是指日可待呀!”
满殿轰然应声,气氛更加热烈。黑脸汉子哈哈大笑,拿着葫芦又灌了一口,扭头却见他口中的“玄清大哥”似乎没听到刚刚的马屁,仍摆出惯常的姿势,披着黄色道袍,眼皮似闭非闭,掐个道诀,显得高深莫测。
黑脸汉子心中呸了一口,但脸上还是摆出恭恭敬敬的模样,问候一声:“大哥?”
听人招呼,玄清睁开眼,他须乌黑,皮肤光亮,神情举止都是不紧不慢,很有气派,他嗯了一声:“何事?”
黑脸汉子涎着脸道:“大哥,咱今年还是给老卢上供?”
玄清瞥他一眼:“除了卢管事,谁还能在府里说上话?”
黑脸汉子大大地摇头:“要我说,姓卢的眼珠子长在脑门上,最不好说话,还不如去找常家老大,这人就是管着虾须草这一块儿,关系处得好了,拿寻常品相的过去,便能得到上品的价钱,这种好事儿,到哪儿找去?”
道人斜睨去一眼,冷笑道:“没见识了不是?常荣那厮哪一年都有大笔的进账,早养刁了心,你要向他进贡,要多少才喂得饱?再说,那厮已经固定了几拨熟客,年年抽头分成,挣得又快又稳,对咱们这些散客,连眼角都懒得撇一下……”
说到这儿,玄清顿了下,方道:“你找着门路了?”
“没,没,只是看大哥和那个姓卢的掰扯,辛苦得很,咱看不过去……”
说着连自己都恶心的话,黑脸汉子把脑袋缩了回来,心里暗骂:“狗屁,还不是你指望着姓卢的指点两招,娘的,连干爹都叫上了,咋不卖你老娘去?”
他对这位带头大哥是又恨又怕。恨此人抢去了他原本的头领位置,却又害怕此人一身明窍上阶修为,已经是凡俗修行的顶峰,还有非常精湛的符法手段,杀他也就如杀鸡一般。
这边两人勾心斗角,外面却撞进一个人来,高呼道:“有买卖了!”
大殿内,众人精神都是一振。大冷天儿的,莫不是今年的利市要开了?
玄清却还冷静,想了想,眯起眼睛问道:“怎么个情形?”
外面把风的正搓手哈气,闻言立时弯腰道:“跑单帮的,路走得稳当,旁的看不清。”
玄清有些不满,瞥去一眼,见人还算恭敬,这才罢了,径直拈须沉吟:“月黑风高,还敢单人独行,不是傻大胆儿,就是个有本事的……黑子,你炸他一记,听听响儿。”
“好咧!”
黑脸汉子咧嘴一笑,环顾四周,旁边的人不用他说,都把刀剑摆在趁手的地方,见势不对,都能及时反应。只有玄清,又摆出那高深莫测的姿态,殿内一时间倒是安静了下来。
众人所在说是一座道观,其实也就是一间孤零零的屋子,不分里进,更像是一座土地庙。没过多久,殿中诸人便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随即殿门敲响,来人很是礼貌,话音也低沉悦耳:
“里面可方便么?”
殿内的则不太客气,黑脸汉子粗声粗气地叫了声:“哪来的!”
“夜行采药客,寻个休憩的地方。”
黑脸汉子脸色一垮,其他人也都唉声叹气。以他们经验来看,这最多是条小泥鳅,或许有吃肥的那天,可今夜注定是没有收获了。
玄清见这些人的惫懒模样,睁目一瞪,黑脸汉子打个激零,忙哈哈地笑起来:“采药?是割草的吧……进来!”
外面那人再道一声谢,推门而入。山风随他的身形一起刮进来,使得殿内篝火摇晃不定,众人齐齐把眼神投射过去,然后都是一呆。
黑脸汉子反应得最快,他拉长了声调,笑道:“嗯哪,原来是同道中人……还是个小白脸儿!”
后面怪话一出,满殿哄堂大笑,刚刚沉下去的心气又提上来,声势颇壮。
不怪黑脸汉子如此说法,来人确实是个俊秀的道士,看起来年纪也不甚大,所谓面如满月、唇红齿白都不必说了,单是那比娘们儿还要细嫩的皮肤,便让这些习惯了风吹日晒的粗豪汉子们看得眼热,几个怀着腌臜心思的,甚至脑子动向了别的地方。
这俊秀道士身量颇高,肩上还斜背着一把长剑,却习惯性微躬着背,显得很是老实腼腆,进得门来,见到满殿的凶悍人物,脸上便有些不自然,卡在门口,倒似想要退出去的模样。
黑脸汉子见得此景,更肯定这就是个雏儿,暂时没什么油水,也觉得没趣儿,不过,自玄清当大哥以来,向来是奉行“有杀错,无放过”的手段,他只能咳一声,示意同伴们缓缓,自己则按着说熟的套路演下去:
“既然是同道中人,还不上来见过玄清仙长?这位可是有大神通的仙家,指头缝里漏点儿什么出来,便够你这小道士一辈子享用不尽!”
“郑大,何来许多聒噪?”
自俊秀道士进门后,玄清还是次出声,虽是瞑目姿态,可乍一开口,篝火旁这十来号人,便齐齐住嘴,真有些令行禁止的威煞,也有别样的气氛弥漫开来。
下面,就是玄清的挥时间了。
看着十余条大汉被玄清一语震住,俊秀道士也松了口气,神色则恭敬起来,他上前一步,行礼道:“散人余慈,见过玄清仙长。”
玄清这才睁开眼,在余慈身上扫了一记,又垂下眼帘,平声说话:
“小道士可是进天裂谷采摘虾须草的么?”
余慈应了声是。
“财帛动人心哪。白日府或许没什么坏心,可天裂谷实非善地,你们凡俗之人,也要量力而行。”
余慈一怔,旋即恭敬道:“请仙长指点。”
玄清仙长很是满意他的态度,微笑道:“孺子可教。要知人之行事,须得谋定而后动,这天裂谷,你以前可曾去过,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采摘虾须草又有什么忌讳?”
“天裂谷离家万里,小子还未曾去过。”
余慈神色愈恭谨:“只听过传言,说那里地势险峻,野兽众多。而虾须草寄生在峡谷绝壁下的大树上,与枝干同色,环绕其上,只有大风吹卷,才有可能以肉眼分辨出来,十分难寻……对了,白日府的执事还提醒说,这草不能用金铁之物刨取,也不能用木制之物盛放,所以还送了专用保存虾须草的石盒。”
玄清抚须笑道:“也算有些了解了,可是你却漏了最重要的一条。”
话至此处,他神色突然严肃起来:“你可知,天裂谷下方是何等去处?”
“这个,不知。”
“量你也不知晓。莫说是你,全天下又有几个人知道?也就是老道我有几分道行,冒险下去一探,这才知万丈云雾之下,幽暗渊深,已经不是此界气象,而是直通冥狱黄泉,其中鬼怪妖魔不计其数!”
余慈立时瞪大了眼睛:这个……未免玄虚了点儿。
他没有刻意遮掩心思,玄清自然看得出来。道士微微一笑,翻掌取出一件圆球状事物,让余慈观看。
隔着丈许距离,中间还有篝火跳跃,余慈眯起眼睛,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当那事物清晰呈现之时,余慈眉头便是一抽,只因那不是什么圆球,而是一颗头颅!
此物显然经过特殊处理,只有拳头大小,通体呈灰绿颜色。摆放在玄清掌心上,其外表纹理结构,完整无缺,正因为如此,余慈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玩意儿脸上唇边支起的獠牙、格外高隆的额头、以及深凹眼眶内赤红如血的眼珠。
“这是老道深入冥狱黄泉,斩杀妖物之后,存下的一颗头颅,聊做纪念。莫看此物只有这么一点儿,这是老道特意用秘法炼化,当初老道击杀它时,单是这头颅,便有磨盘大小,身躯更与这道观仿佛……”
余慈脸色终于变了,玄清见他表情,很是满意,便将那头颅收起来,语气放缓了些:
“当然,这些妖魔鬼怪很难爬上来。概因天裂谷下方,有太上道尊亲置的‘两界碑’,镇压冥狱,再上一层还有历代仙家布置的仙禁法阵,足以抵挡亿万妖魔。”
余慈刚出口气,玄清又正色道:“只是天下从无万全的布置,道尊亲置的神碑,还有那些仙禁法阵,虽是可以镇住那些凶妖厉鬼,却总有一两个漏网之鱼,逃脱出来……怎么出来?自然是要从天裂谷底下爬上来!我看你也是练家子,但若是碰到那些妖魔鬼怪,你怕是要凶多吉少!”
余慈还能说什么,只道:“请仙师指条明路。”
玄清叹了口气:“天裂谷不是善地,然而你能知难而进,也是很了不起。也罢,老道修行多年,通了天人之道,最喜提携后进,如今相见即是有缘,我便赠你一道灵符,权作护身之用。”
说罢,他摆摆袖子,一道符纸飞出来,直到余慈眼前,才慢悠悠落下。待余慈接住,还未细看,玄清又道:
“采摘千株虾须草,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虽有灵符,也未必能护得周全。可惜我尚有俗务,无法分身……这样吧,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这些后辈也是前去天裂谷采药的,你与他们多多联系,总也是个照应。”
余慈闻言,视线自篝火旁那些人脸上扫过。此刻,包括刚刚口出恶言的黑脸汉子,都露出笑脸,只可惜,那笑容都好生僵硬。
余慈摇摇头,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去看手中的那道灵符。明黄的符纸上,用朱砂抹写了一个篆文的“静”字,曲曲折折并不好看,只是手指触摸之际,便有丝丝清凉之意在指尖缭绕,也有几分不俗,想了想,他道:
“清心咒?”
玄清正奇怪余慈的反应,闻言脸色微变,当下暗做手势,让同伴们警惕起来。同时呵了一声:“好眼力……”
话说半截,他便险些咬掉了自己的舌头。不只是他,自旁边黑脸汉子以下,围在篝火前的一帮人,一个个瞠目结舌,强自摆出来的和善笑脸,随着厅堂内突出闪耀的光芒,逐一崩溃。
余慈也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只是伸出左手,骈起食中二指,凌空虚画。不过随着他手指的移动,一道纤细的淡青光丝凭空化现出来,上下转折,转眼便是一道符文书就。
这符文同样是一个“静”字篆文,隐约同玄清所赠灵符上的笔画相类,只是更精简一些。更重要的是,符文完成之后,就这么悬浮在空中,遍洒清辉,自有一番神异。
正是峰回路转,如此奇妙的景致下,厅堂内陷入更为诡异的静寂中,良久,才有人懂得开口,是那黑脸汉子。
“引气成符,灵光曲附!”
虽是开了口,话音却更像是来自一只被揪着脖子的鸡,几不成调。
余慈瞥他一眼,也是回了句:“好眼力!”
哗啦啦一阵乱响,篝火旁众人十个倒有九个站了起来,却不是要动手,而是齐齐让开一片地方,看向余慈的眼神,已经是敬畏到了十分。而先前口出恶言的黑脸汉子,傻愣愣地坐在原地,半晌,突地跳起来,翻身想逃,却是脚下一软,摔了个大马爬,抖抖索索再站不起来。
这群人里,也只有玄清还稳得住,只是屁股底下也扎了针,十分难受。他咳了一声,缓缓站起来,尽量保持着镇定的姿态:“这位、呃,道友,先前不知……”
一开口便原形毕露,他说话还没黑脸汉子利落,余慈也不理他,径直迈步,越过火堆。
此时他腰背挺直,原来已经颇高的身姿,似乎又长高了寸许,唇角微微抿起,在脸上刻下浅浅的痕迹,只这些细微的变更,便彻底挥散了前面老实腼腆的形象,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正是一位高傲而又喜怒无常的仙长,似笑非笑的表情更像是一根无形的绳索,勒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直面如此人物,玄清连个屁都不敢放,立时移开位子,极拘束地站在一旁,周围那些人更不用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呼吸重了,便招来灾祸。
余慈在上坐定,又觉得如此坐下,背上的剑是累赘,便解下来,搁在膝上,动作不紧不慢,意态自若。玄清站他身后,他却看都不看一眼,目光从其余人等脸上扫过,忽尔展颜笑道:“山路走得腻烦,和诸位开个玩笑,如有失礼之处,莫怪。”
这么一说,厅堂内一片吁气之声,紧接着便是乱嘈嘈的喊声:
“哪里哪里,上仙太客气了。”
“是啊,上仙说哪里话来……”
“是我们得罪了上仙才对。”
一窝子人争先恐后地请罪,惟恐态度不诚,恶了眼前这位能够引气成符的高人。
余慈微笑倾听,显出十足的好耐性,等周边声音都弱了下去,他手指轻敲剑柄,出一声闷音,缓缓道:“是啊,我与诸位开的是玩笑,可是先前诸位对我,恐怕不只是玩笑吧!”
一语既出,众人齐齐噤声,厅堂内忽地寒意森森,透人肌骨。不断积蓄的寒意便像是垒垒冰山,压在众人头顶,随时可能崩摧而下。众人仅存的那一点儿勇气,也在这无形压迫之下,逐分逐毫地消磨干净。
余慈脸上笑容敛去,不再看任何人,目光只是盯着篝火,轻声道:“自号上仙,坑蒙拐骗。也就是本座在此,换了旁人,你又待如何?”
虽没有一个眼神送过来,可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所谓“玄清上仙”这时再把不住那点儿矜持,一步跨到前面,猛向下弯腰,他动作太大,刚刚收进袖中的所谓“妖物头颅”,咕噜噜地滑了出来,恰好滚到余慈身边。
玄清哪还顾得上这个,连连打躬作揖,只求保得自家性命:“上仙明鉴,上仙明鉴。弟子行骗,就是为了从那些采药客手里,取些虾须草回去,仅此而已,绝不敢有那谋财害命之举……”
他这边苦苦求饶,余慈反而对那个“妖物头颅”更感兴趣一些。他将这玩意儿拿起来,放在手中把玩,把玄清那些话全当成了耳边风。
越是这样,玄清越是害怕。如此做派,也恁托大了些,这位余慈上仙恐怕还不是他先前所想的通神境界,难不成,已经炼成还丹了?再看横在膝上的那把长剑,虽是以寻常皮革剑鞘包裹,平平无奇,又安知里面不是一把斩人于百里之外的法剑?
只要那么寒光一闪……
这念头越来越重、越来越真,挤迫得他心跳如雷,不知不觉双膝一软,竟是跪了下来。只这一跪,他两年来在团伙里拔起来的威信便付诸东流,可既然到此境地,一切神智坚持便都崩溃掉了,他想再分辨,已经是语不成声,两眼都要急出泪来。
见状,余慈眉头皱起:“不入流的小辈,杀你还嫌污了本座的手。”
玄清不是傻子,闻言一喜,抬起头来,但没等他看清余慈的表情,耳中便听得一个单音砸进来:“滚!”
也没有如何力,可此音落在众人耳中,便如在脑中响了一声闷雷,天灵盖都在咯咯做响。玄清第一个反应过来,当下重重叩了一个头,跳起身来,拔腿便跑,其余人等先是呆,等回过味儿来,便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在“谢上仙不杀之恩”一类的胡言乱语中,一窝蜂似的撞出门去。
余慈一直盯着玄清,此人身手上佳,速度很快,一出道观,几个纵跃间便不见了踪影,至于剩下那些人,拥拥攘攘,直到把道观大门挤破,才全数逃出,再过片刻,也都没了声息。
又过了一会儿,确认那些人全都逃得远了,余慈手上一松,那颗妖物头颅落在地上。这位俊秀道士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这才拭去额头上一层浮汗,感觉着手上汗湿之意,忽地放声大笑,声震屋梁,状甚欢愉。
笑声中,那悬在空中的清心符砰声散落,化为数道流光,转眼不见。